阿尔都塞与“人道主义”批判
让我们再来看看博比奥在1954年发起的辩论。在这场辩论中,有一个人的贡献与德拉-沃尔佩的贡献明显不同。与这位都灵哲学家的讨论是这样进行的:“对于所有像博比奥一样争论不休的人来说,十九世纪英国国家所依据的自由主义原则——我认为是自由主义制度的完美典范——是什么时候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确立的;这些原则什么时候曾适用于殖民地人?真理问题在于,“自由主义学说......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野蛮歧视之上的”,这种歧视不仅在殖民地肆虐,而且在大都市也同样存在——正如美国黑人的命运所表明的那样,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被剥夺了基本权利,受到歧视和迫害。”14这种说法并没有把“形式上的自由”贬低为小自由,但同时也没有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正是自由主义的西方让无数人失去了这种自由。这篇引文来自一位今天几乎被完全遗忘的作者——时任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的帕尔米罗-托利亚蒂。他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吗?无论如何,应该指出的是,他不是专业哲学家,而是职业政客,而且至少他的批评者声称,他与准东方的“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但是,让我们把重点放在托利亚蒂使用的表述上:“人与人之间的野蛮歧视”。这一判断受到了“整体人道主义”的启发,而根据葛兰西的说法,“整体人道主义”构成了共产主义。相比之下,1961年,我们看到布洛赫高举捍卫“人的尊严”的旗帜。同年,人文主义在萨特对殖民主义的热情谴责中扮演了核心角色,而这正是基于殖民主义非人化的理论和实践。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后来成为路易·阿尔都塞幽灵的“人道主义”的不同表现形式。众所周知,青年马克思谴责现存社会是对“积极的人道主义”和“充分发展的人道主义”、“真正的人道主义”,并将革命纲领表述为“推翻人在其中成为被贬低、被奴役、被抛弃、被鄙视的存在的一切关系的绝对命令。”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些提法在意识形态上是幼稚的,幸运的是,1845年左右成熟的马克思克服了这一点,当时“认识论断裂”已经发生,取代阶级斗争的人本主义言论已被历史唯物主义所取代,或者说,科学被历史所取代。
现实在《共产党宣言》中,这种所谓的言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响亮,它呼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无视绝大多数人的人格尊严。被指控的是社会经济条件,对无产者来说,这种条件要求“把他们训练成一台机器”,把他们从小就变成“简单的商品和劳动工具”,“机器的附属品”,在这种条件下,“活生生的人是依附的,没有个性”,而作为资本的附属品,资本是“独立的,有个性的”。
然而,阿尔都塞《共产党宣言》属于“理论过渡著作”,而非完整意义上的“成熟著作”。因此,让我们来看看《资本论》指责资本主义制度的话:“对利润的追逐导致了‘帖木儿-塔默兰式的对人的生命的挥霍。’”这是一 种不惜牺牲尚在形成之中、完全没有防卫能力的人的生命的制度。马克思谈到,“资本家在工厂制度的萌芽时期,在工场和孤儿院里对儿童进行了伟大的希罗多德式的绑架,通过这种手段,为剥削获得了抢劫的、毫无抵抗力的材料。”资本主义的人类代价是可怕的。想一想英国纺织业的形成:必要的原材料是通过围栏获得的,围栏把养活了大批群众的公地变成了牧羊场——被剥夺了财产的人们就这样被遗弃在饥饿和绝望之中;总之,马克思引用了托马斯-莫尔的话,他说到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吃掉了人,吞下了人本身”。
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社会喜欢把自己赞美为“实际上是人的天赋权利的伊甸园”,而在现实“人的劳动”中,“纯粹的人(扮演)一个非常寒酸的角色。”26 只要我们从流通领域进入生产领域,我们就会注意到,雇佣工人作为人的尊严远未得到承认,“他是把自己的皮拿到市场上去卖,而他所期待的不过是一个藏身处。”
当马克思谈到殖民地人民的命运时,对资本主义固有的非人化过程的批判变得更加强烈。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美好曙光”,非洲被变成了“商业性猎取黑人皮毛的战场”。在亚洲和荷兰殖民帝国,“他们的偷人制度,为爪哇获取奴隶”很普遍,“偷人者”是“为此目的训练出来的”。十九世纪下半叶的美国,黑人奴隶在各方面仍然是一种“财产”,引渡逃亡奴隶的法律把北方的公民变成了“奴隶捕手”。“与此同时,南方一些州专门从事‘黑人饲养’,即‘饲养奴隶’。” 是的,“以前雇用奴隶生产出口商品的州……现在变成了‘饲养奴隶出口的州’”。
南北战争爆发后,奴隶主从被认为不稳定的地区南迁,带走了他们的“黑人动产”。可以看出,即使在“成熟”的马克思的著作中,批评也一再针对资产阶级社会把绝大多数人贬低为“机器”、“劳动工具”,可以随意浪费的“商品”,变成“商业物品”和“出口物品”,变成他们的主人可以随意支配的可移动货品物品,就像行李,就像可以饲养的牲畜,就像可以鞣制皮革的猎物。
资本主义制度的厌世情绪绝没有消失,而且不可能消失,因为它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他经常把现代奴隶制与古代奴隶制、雇佣奴隶制与殖民奴隶制相提并论,表达了资本主义所特有的再统一的永久性,这种再统一以其严酷性表现在与正确意义上的奴隶的关系上,奴隶被完全贬低为商品或农场动物。因此,科学的严谨与道德的愤慨是紧密相连的,只有这种联系才能解释革命的呼声。如果中介缺乏道德谴责,那么单凭对现存社会的描述,无论多么精确和无情,都无法激发推翻现存社会的行动,而这种道德谴责在马克思那里产生于对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的非人化过程的表述。由此,真实的新秩序化在马克思的青年时期和成熟时期的著作中被视为一种“绝对命令”。如果说“关于费尔巴哈的论文”的结尾是谴责哲学家们没有能力“改变”一个人类受压迫和堕落的世界,那么《资本论》则是“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正如其副标题所写的那样—也是关于道德的批判:“政治经济学家”不仅被批判为理论上的错误,而且被批判为“委曲求全”,即面对资产阶级社会引发的悲剧不能感到道德上的愤慨。马克思发展的连续性是显而易见的,阿尔都塞所谓认识论的断裂不过是过渡到话语的话语,其中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厌世和反人道主义的道德谴责以更加简明扼要的方式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