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弥赛亚主义
让我们试着初步总结一下马克思主义在欧洲和亚洲的不同形式。根据梅洛庞蒂(Merleau-Ponty),马克思想象了“非资本主义的未来”,他希望这是一个“绝对的他者(absolute Other)”。这种愿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但在东方却不存在。我们发现,毛泽东在1940年宣称,他所推动的革命在转向社会主义之前,必须“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道路”,哪怕是由一个政治力量和一个决心在对现存社会进行革命跨越改造时远远超越资本主义的政党严格控制的资本主义。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来说,后资本主义的未来并不是对其所要取代的政权的“绝对他者(absolute Other)”;我们发现自己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彻底的否定,而是一种黑格尔式扬弃(Aufhebung),一种即使是在一个全新的背景下,也带着被否定者的高点遗产的否定。这是一个跨越弯曲资本主义但不妥协的问题。它进一步加强了发展生产力的能力,而生产力正是资本主义的推动力。
客观物质条件和文化传统的多样性驱动了马克思主义的分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恐怖强化了西方对犹太教救世主的认识。随着屠杀的结束,人们期望世界从错误和罪恶中得到救赎。人们想到了布洛赫,他在1918年8月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针对以德国和中欧列强为代表的激进邪恶的“十字军东征”,这场十字军东征的主角应该是协约国,但首先是“斗争中的基督教,好战的教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我们看到他提出“将权力转化为爱”,控诉“重商道德”,原初邪恶和罪恶的根源。诚然,在回应可预见的对象问题时,哲学家多次明确表示,他所追求的是一个“具体的乌托邦”,建立在一种本体论不混淆现存与事实、不忽视“尚未存在”的本体论基础之上。然而,这个范畴是如此之大,如此缺乏时间参照,如此缺乏实现渴望的未来的方式,以至于它甚至可以包括最抽象的乌托邦。
本雅明的弥赛亞主義非常明确。1940 年,本雅明在自杀前夕,在《历史哲学论文集》中批判了 “同质而空洞的时间”(进化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只有时间才能拯救我们的质的飞跃)之后,他转向了犹太传统中的 “弥赛亞時間”:在这里, “每一秒” 都是 “弥賽亞可能进入的直门”。 与其说这是一种冷酷而理性的分析,不如说是欧洲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悲剧造成了如此绝望的局面,以至于人们把等待弥賽亞作为一种替代办法,来摆脱似乎没有任何出路的现状。
即使是像卢卡奇这样的作家,在他年轻的时候,在对战争的恐惧和愤慨尚未得到明确的政治回应的时期,似乎也受到了上述氛围的影响。玛丽安-韦伯认为他被“末世论的希望”所驱使,憧憬着“上帝与路西法之间的最终冲突”所带来的“世界救赎”的这一“终极目标”。即使这是一种带有倾向性的描述,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是,1916年,当战场上的屠杀正在肆虐时,卢卡奇接过了费希特的说法,把他自己的时代说成是一个“完全罪恶的时代”。后来,这位匈牙利哲学家斥责费希特将“完全罪恶的时代”与“设想中的乌托邦未来”对立起来;这种批评听起来像是一种自我批评,与他年轻时的世界末日语调拉开了距离。
不言而喻,我们在中国、在印度支那、在整个东方马克思主义寻找对 “好战教会” 和 “救世主”的呼吁,或者寻找一种将清算 “极端邪恶”、“完全罪恶”、“重商道德”和“权力”本身的任务赋予革命的愿景,都是徒劳的。我已经讨论过中国文化传统的不同之处。当然,19世纪中叶,中国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它打破了儒家传统,寻求一种彻底的新秩序“天朝上国”。然而,这次大规模起义的主角坚信自己是耶稣的弟弟,并深受基督教和基督教救世主论的影响,这并非偶然。太平天国运动血流成河,最终加速了中国的灭亡,进而加速了中国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灭亡,其悲惨结局可能使中国文化对救世主的诱惑产生了进一步的免疫力,这可能会促使人们更加 “务实” 地接受马克思的理论。相反,在欧洲和西方,巨大的历史危机——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大萧条、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在 “美好年代” 和 “百年和平”(1815—1914)之后,以一种特别痛苦的方式爆发了。所有这一切,再加上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促进了对那几十年悲剧的救世主式解读。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救世主和乌托邦倾向的长期性仍然是事实。当卢卡奇自我批判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的“救世主宗派主义”和“救世主乌托邦愿望”时,它的反应是恼怒的,因为他倾向于把后资本主义表现为某种程度上“宣布与源自资产阶级世界的每一种制度和生活方式彻底决裂”。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赫伯特—马尔库塞所珍视的)建立在从工作中获得实质性解放和情欲最终战胜各种形式的统治(或许还有权力)基础上的社会理想被广泛传播,有时甚至被激进化。意大利“工人主义”的主要代表马里奥·特龙蒂明确呼吁“废除工作”。几十年后,他自豪地宣称自己与“二十世纪工人”的“千禧年异端邪说”是一致的。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 2000 年出版的一本书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这本书在结尾处唤起了一个非凡的普世复兴的未来,它让人想起的与其说是马克思记忆中的革命,不如说是一世纪基督徒,尤其是热情的神学家们所谈论的“世界末日”(apocatastasis),它不仅预示着人与人之间的最终和解(reconciliation)崛起,而且预示着人与自然和动物物种的最终和解(reconciliation)崛起。我们会想到像奥利(Origen)或约翰-司各脱(John Scotus)这样的作家,他们是“天启”(apocatastasis)的先知:在这里,“动物、月亮的姊妹、太阳的兄弟、田野里的鸟儿、贫穷和被剥削的人类,共同反对权力和腐败的意志……生物权力和共产主义、合作和革命在爱、朴素和纯真中保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