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与失败政治
绝望是那些不了解罪恶的根源、看不到出路、没有斗争能力的人的典型表现。——列宁
本书是对佩里-安德森的《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1976年)的反驳。后者在与《新左派评论》编辑部的对话中写下了托洛茨基主义的评价,指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关键方面。然而,它同时也是洛苏尔多所强调的这一传统中的许多问题的征兆,包括其恩赐的欧洲中心主义、理想主义以及与帝国主义的共谋。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他怪异地将共产党激进分子格奥尔格·卢卡奇和安东尼奥·葛兰西 (Antonio Gramsci) 纳入其中)的理解是,它是“失败的产物”:“这种所谓的失败促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退出党派,进入学院,从政治和经济问题转向哲学和美学问题,并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注入前马克思主义和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元素。”
同时,安德森断言,共产主义运动的“斯大林化”把苏联变成了“半文盲的穷乡僻壤”,导致了“社会主义文化的整体软弱无力”,而“资产阶级思想的主要部分则恢复了相对的活力,并优于社会主义思想。” 在这方面,他一再歌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激进新颖”,他们沉溺于资产阶级文化,却放弃了实践,提出的理论对劳动群众和被压迫群众的斗争几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安德森与资产阶级文化的戒律完全一致,并明显反驳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任何主张的有效性都取决于实践至上的立场,他坚持认为:“这里的相关标准不是这些创新的有效性,也不是它们是否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而是它们的原初性质。” 安德森以欧洲的历史经验(他认为欧洲“在某些关键方面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为依据,继续断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创新精神已经能够达到“比历史唯物主义以往任何阶段都要先进”的程度。
安德森的著作是在越南人民在胡志明和共产党的领导下大败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主义军队一年后由新左翼图书公司(后更名为Verso Books)出版的。我们在读安德森的书时很容易忘记,社会主义世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实际上经历了大规模的扩张。从法西斯主义和独裁政权中解放出来的东欧整合加入了社会主义阵营,革命政府在朝鲜和越南取得了政权,而这两个国家都是由于帝国主义的野蛮干预而经历了漫长的过程。1949年中国革命和1950年与中国正式结盟后,世界上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这一趋势在随后的三十年里时断时续地持续着,从古巴到几内亚比绍及其他国家,社会主义革命和民族解放斗争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名副其实的高潮。安德森正是在这一时期写下了他的政治失败悼词。此外,必须补充的是,这些社会主义的进步也促成了社会福利的妥协以及革命社会主义在资本主义核心内部的相对加强。与后来被称为新自由主义的反革命谩骂时代相比,这一点显而易见。
安德森认为,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标志的所谓失败实际上只适用于欧洲,更确切地说,是西欧。而且,这只是真正意味着共产主义者没有在西方成功夺取国家政权,尽管他们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发挥了重大影响。从全球工人阶级的角度来看,这一时期取得了重大进展和一些了不起的胜利,包括令人难以置信地击溃了法西斯主义,通过成功的反殖民斗争在全球范围内削弱了帝国主义,以及在西方推行民主改革和社会福利规定。从安德森作为帝国核心的著名理论家的有利角度来看,这些成就显然并不重要,这大概是因为它们并没有带来他这类知识分子所珍视的理论创新。(24)与安德森的出版平台作为主要商品生产者所宣传的西方理论家的思想创新相比,他们实际进行革命——调动理论和实践知识使数百万人摆脱奴隶制、剥削和压迫的卑劣条件——的事实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从这位西方理论界大佬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理论因其新颖性和原初独特性而增加的交换价值似乎比其对人类解放的使用价值更为重要。
这些立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典型,正如洛苏尔多所理解和分析的那样。事实上,安德森的书是其许多重要主题的宝库:表象理想主义和理论至上;欧洲中心主义的社会沙文主义,即一种自以为是的文化优越感;对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的教条式拒绝;基于历史误表象的失败政治;用资产阶级理论和小资产阶级理论实践故意淡化马克思主义;以牺牲实际相关性为代价来赞美适销对路的新奇事物;以及自我推销的机会主义,这种机会主义使文化帝国主义和对马克思主义的蔑视在全球南方长期存在。(25)在1983年《西方马克思主义思考》的准续篇《后记》中,安德森摊开了他的底牌,断言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社会主义,但它仍应是理论争论的对象话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同年托马斯-桑卡拉在布基纳法索领导了社会主义革命)。(26)其原因在于,有人声称需要第三条道路,即“一种超越资本和官僚制度的社会秩序[即、(27他最接近于描述这种反社会主义的思想取向的方式,是声称“开放的、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应该干脆不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在“无政府主义和法比安主义”之间找到它的灵活平衡。
马克思主义者经常批评这种第三条道路政治,认为它是小资产阶级阶级立场的表现,尤其是在帝国主义核心内部。尼科斯—普兰查斯(Nicos Poulantzas)(我们并不一定在所有问题上都追随他)对这些批评进行了精辟的总结:“从长远来看,小资产阶级实际上没有自己独立的阶级政治立场。这仅仅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只有资产阶级道路和无产阶级道路(社会主义道路):不存在各种‘中产阶级’理论所坚持的‘第三条道路’。”29关于安德森对费边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第三条道路的具体认可,值得简要回顾一下马克思主义对这两种传统的长期批判。安德森大概知道,费边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同盟,而社会主义同盟得到了恩格斯的大力支持,并且“从一开始就宣布反帝国主义是马克思概念中社会主义定义的核心,从而使自己脱颖而出。”30 费边社在其宣言中公开拥护帝国主义,拒绝接受列宁和布尔什维克的核心原则自我决断(self-determination)民族原则。31正如扎克—科普(Zak Cope)所解释的那样,“英国独立工党中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费边派……大多数是帝国主义……。费边主义试图将‘社会主义’(狭义地定义为对英国财富进行更平等的再分配)与英帝国主义的扩张主义民族主义焊接在一起。”32早在1902年,J. A.Hobson就已经知道“分数‘费边帝国主义者’”,列宁在批判“社会帝国主义者”时也强调了这一点。“社会帝国主义者”是指那些像“机会主义的费边社”一样,“口头上是社会主义者,行动上是帝国主义者”的人。"33此外,列宁对“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或借用了无政府主义某些东西的小资产阶级革命主义”的基础性批判,包含了对安德森总体方向的完美总结:“小资产阶级被资本主义的恐怖‘驱于狂热’是一种社会现象,它与无政府主义一样,是所有资本主义国家的特征。这种革命主义的不稳定性,它的贫瘠性,它迅速跨越形成屈从、冷漠、幻想,甚至‘狂热’痴迷于这样或那样的资产阶级‘时尚’——所有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34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显然是在追随列宁的脚步,重新部署和上交往升他对安德森式的小资产阶级激进主义的精辟批判。
与安德森和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同,洛苏尔多从实践的首要地位出发,始终以殖民问题为中心。他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并不是仅仅关注上层建筑因素的意识形态分析,也不是对这些思想家的个人思想进行抨击的内在批判或人身攻击。相反,正如他的其他作品一样,他阐释了驱动客观意识形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力量,并将其视为帝国主义核心的文化产物。这肯定是他使用地理术语的原因之一。这并不是说某一特定地区的所有马克思主义者都必然受到同样的意识形态的影响,否则就是还原论。而是说,在帝国主义中心内部存在着非常真实的力量,助长了可以而且应该加以抵制的特定意识形态。正如本书的副标题所述,本书的目标之一正是要超越这种反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重塑西方马克思主义。
洛苏尔多与本著作中分析的许多思想家不同,也与安德森美化脱离实践有效性的知识原初性相反,洛苏尔多并不凭空捏造理论。他也不会为了推销自己的作品而沉溺于话语上的诡辩,或大量引用最新的理论商品。相反,他所有著作的特点都是对具体现实的冷静分析,具有深刻的历史性。他显然力求从物质实践中理解和学习,从而使他的理论工作首先立足于对客观世界的阐释。因为,实践本身才是真理的最终仲裁者,而不是所谓的思想市场或某种想象中的领域纯粹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