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的民粹主义和理想主义反殖民主义
即使是坚决反对殖民主义的作家也无法抵挡。让我们以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为例。《辩证理性批判》的一个重要章节明确指出,人类的各种冲突最终都源于“稀缺性”(rareté), “稀缺性”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匮乏,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都支配着一切实践……在被稀缺性改变了的互惠中,同一个人在我们面前表现为反人类,因为这个人在我们面前表现为彻底的他者(Other)(即对我们发出死亡威胁的人)。
这种假设的结果是毁灭性的。就其似乎使生死斗争成为必要而言,匮乏的条件最终为压迫者本身开脱,而压迫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悲剧性生存斗争的受害者,这种生存斗争在当下是强加给自己的,而在未来只有通过生产力的发展才能消除。相反,压迫者似乎首先甚至完全是为了欲望摆脱无法忍受的生活条件。但是,由于语言、文化、身份和民族尊严在这种情况下不起任何作用,因此,生活舒适或多少还算安逸的那部分社会阶层就不可能理解参与反对民族压迫的斗争。阿尔及利亚革命家法农(Fanon)的《人间疾苦》(Wretched of the Earth)驳斥了萨特。法国哲学家为法农的书撰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
对 “经济学说”的否定,实际上就是对把殖民问题完全归结为“稀缺性”的论题批判。在萨特本人身上存在着矛盾。如果说《辩证理性批判》依赖的是“稀缺性”,那么在《人间疾苦》的序言中,重头戏则是由承认的范式来完成的:“人类的敌人”顽固地否认阿尔及利亚人和整个殖民地人民等“非人种族”。我们看到,对殖民主义罪行的愤慨以及对殖民地人民反压迫斗争的同情和声援并不能保证对民族问题的充分理解。
在萨特看来,反殖民主义革命的主角始终是“地球上的可怜人”,他们为摆脱殖民统治进行着绝望的斗争。然而,该书没有提及反殖民主义革命的第二阶段,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法农强烈坚持这一点:为了使武装斗争赢得的独立更加具体和稳固,新独立的国家必须摆脱不发达状况。因此,对工作和生产的承诺取代了战斗的勇气;熟练工人的形象取代了游击队员的形象。当殖民国家被迫投降时,它似乎在对革命者说:“既然你们想要独立,那就拿去饿死吧。”就这样,“独立的神化”变成了“独立的诅咒”。这种非军事性质的新挑战要求我们知道如何应对:除了人力产出之外,还需要其他东西——各种资本、技术人员、工程师、熟练的机械师等等。这是整个民族的「巨大努力」。
许多非洲国家陷入僵局,未能从革命的军事阶段转入经济阶段,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意料之中的。另一方面,中国、越南和阿尔及利亚等反殖民主义革命也实现了这一转折点。现在是 1961 年。这一年,另一位杰出的反殖民主义革命理论家为杜桑-卢维杜尔献上了一本书,这本书也是对这位伟大的黑人雅各宾为核心主角的革命的总结。军事胜利后,他提出了经济建设问题。为此,他培养了劳动和生产力文化,甚至试图利用来自战败敌人的白人技术人员和专家。这正是列宁在新经济政策时期所要做的,他在工作场所引入了结束 “懒散” 和 “最严格的纪律”,并转向 “资产阶级专家”。
这是萨特难以理解和接受的观点。《辩证理性批判》中提出的革命理论对“融合的集团”表示失望,“融合的集团”是推翻旧制度的主角,充满了革命的热情,但在取得政权后往往会形成一种“实践惰性”的结构,用新的等级制度取代被推翻的等级制度。但是,在一个新独立的国家里,能够实现经济和技术发展的并不是融合的群体。
反殖民主义革命——或者说一个处于更先进的资本主义世界边缘、因而面临侵略和殖民或新殖民主体主义危险的国家的革命——只有在能够促进经济建设的情况下才能真正取得胜利。鉴于萨特的哲学假设,他对理解这个问题兴趣不大。主体的悲怆——“我们的出发点确实是主体性个人”——以及对“客体性神话”的论战,都源于主观唯心主义:“被需要的一言以蔽之,它是一种哲学理论,表明人的现实行动,对宇宙的行动与对宇宙本体的理解是一致的,或者换句话说,行动是对现实的揭示,同时也是对现实的改造。”我们想到了费希特,对他来说,法国大革命在费希特本人的哲学中找到了理论表达,它把主体“从事物本身的束缚中、从外部影响中”,归根结底,从物质客体性中解放出来。这一愿景或许可以激励人们推翻殖民统治的旧制度,但一旦经济建设(建立真正独立的必要条件)被要求考虑到物质客体性和 “事物本身”,这一愿景则无济于事。
我们看到,萨特强调“行动”是理解和跨越形成政治现实的工具。他所说的行动完全是政治性的。反殖民主义革命领导人的论点则截然不同。1937年,毛泽东坚持认为,真理不是来自孤零零的猜测,而是“来自社会实践的过程”。但毛泽东很快又补充说,在“阶级斗争”(或政治行动)之外,“物质生产”和“科学实验”都是“社会实践”的组成部分。“中国领导人在反殖民主义革命时期从事解放区的治理工作,当然不能忽视在完成不可避免的经济和技术发展任务时,物质客体性的内在挑战。”
主体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地球上的可怜人”为打破殖民奴役的枷锁所做的绝望努力上,他只对革命中一个神奇而短暂的时刻的融合群体主体表示同情、萨特他的反殖民主义充满激情,值得称赞,但仍然是民粹主义和观念论者。这种反殖民主义无法理解涉及新秩序建设的革命阶段。因此,正如法农所解释的那样,技术能力成了当时的口号。再引用阿尔及利亚革命者的话,整个民族的“宏大努力”就是被需要的,或者,这次用塞泽尔的话来说,就是“懒惰”的终结和工作中“最严格的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