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关于生物科学
福柯所重建的“生命政治学”的历史同样深奥,同样热衷于反革命。“生命政治学”这一范畴的非凡成功归功于这位法国哲学家,对他而言,“生命政治学”有助于解释20世纪的恐怖。以下是他所阐述的历史的一个极其简短的总结。从二十世纪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观点和“新的权力技术”。这不是一个像过去那样约束个人身体的问题。现在,“权力不是适用于作为身体的人,而是适用于活生生的人、作为生命的人”,它受到“出生、死亡、生产、疾病的整体过程”和人类生活“再生产”的影响。“的确,随着生命政治学的兴起,‘权力在十九世纪占有了生命’,或者至少,‘权力至少将生命置于其照料之下’,这‘成功地覆盖了有机体与生物体之间、身体与人口之间的整个表面’,以及 ‘作为一个整体的生物过程’,以维护‘整体的安全,使其免受内部危险’。”
生命政治转向充满了危险。随后,种族主义也介入其中,或者说是国家种族主义和生物种族主义,它们寻求“一种在权力控制下的生命领域中引入突破的方式:在必须生存和必须死亡之间”,这使得生命政治成为一种死亡实践。
正如他的种族主义史和生命政治学史一样,对殖民主义的沉默令人震耳欲聋,因为殖民主义是前者(正如我们所见)和后者(正如我们将在下文所见)的诞生地。随着征服者的到来,在美洲发生的事情很有启发性:原住民常常被判处劳动至死。这里有无限的潜在奴隶,也不乏那些准备通过再生产他们所拥有的人类动物来增加财富的人:
拉斯—卡萨斯的证词指的是土著人尚未被非洲人取代成为被奴役劳动力的时期。随着这一变化,原住民被从地球表面抹去,就像一些笨重的压舱物被扔到海里,而非洲人则在奴隶制下工作和繁衍。在英属北美殖民地和美国,有两种做法强化并延续了种族等级制度。第一,禁止混血或“私生子”,即禁止“优等种族”和“劣等种族”成员之间发生性关系和结婚。通过这种方式,一个严格的法律和生命政治屏障将主人人种与奴隶人种隔离开来,以保证后者保持温顺和服从。这就导致了第二种做法:任何人如果表现出不理解教训的迹象,就会被可怕的酷刑折磨致死。一旦确保了奴隶制度不受干扰地运行,人类动物就会被要求增加和繁殖数量。
1832年,南方一位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托马斯-R-杜毫不尴尬、甚至不无自豪地宣称,弗吉尼亚州是一个“黑人养育州”,每年可以出口六千名黑人。(107)一位种植园主吹嘘说,他的女奴是“品质非凡的种畜”。在奴隶主中,增加资本的一个普遍手段是鼓励多生孩子和普遍提高生育率。女孩们往往在十三四岁时就已为人母,到二十岁时已经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五个孩子。她们甚至可能在为主人带来十个或十五个小奴隶后获得解放。这种做法没有逃过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的注意,他在分裂前夕分析了当时的形势。一些州专门从事“奴隶饲养”;这些州饲养的奴隶不是传统的出口产品,而是货品出口产品。
这是生命政治学的胜利。如果说征服者诉诸的是私人生命政治学(但始终得到政治权力的容忍和鼓励),那么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生命政治学的第二阶段,即按照精确的规范和规章制度实施的生命政治学。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国家生命政治(和国家种族主义)。在这里,我们发现国家——关注 “整体生物过程” 的 “权力”——“占有了生命”,并以最激进的方式强加 “必须生存和必须死亡的事物之间的断裂”,这使穿越生命政治成为一种死亡实践。黑人的繁衍与土著人的驱逐和屠杀如影随形。这是一种在黑人自身内部复制的断裂:有多少人被怀疑危及 “整体的安全”(用福柯的话说),因此被认为不适合生存而被处死,其他人则因此受到刺激,在奴隶制中增加和繁殖自己。
后来,在二十世纪初,约翰·A·霍布森,这位诚实的英国自由主义者(列宁在其关于帝国主义的著作中充分运用了他的作品),总结了西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生命政治学:幸存下来的人口(实际上甚至被引导增加其数量)是那些可以沦为“白人殖民者经济剥削的对象”的人口,而其他人口则“趋于消失”(或者更准确地说,被屠杀和消灭)。
福柯没有提到生命政治学历史的核心章节,即殖民主义章节。此外,他的沉默还不止于此。即使在资本主义大都市,也存在着过多的非生产性人口。这也是不被需要的压舱物,其形式是“印第安人”。等待他们的也是类似的命运。本杰明·富兰克林明确表达了这一观点。
六年前,富兰克林曾在术语中告诫一位医生:
生命政治学为资本主义大都市的外部和内部压舱物保留了类似的激进处理方式。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对印第安人的陈述,主权生命政治学也是针对大都市的 “印第安人”,将 “值得拯救”的生命与其他生命区分开来,或者如福柯所说,“什么必须活,什么必须死”。在本杰明·富兰克林之后一个多世纪,尼采宣布了 “颓废种族的毁灭”和“数百万失败者的毁灭”。
对生命政治的关注充斥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方面面。如何才能保证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温顺顺从的劳动力?西耶斯梦想通过促进黑人与拟人化猿类的结合来解决社会冲突。他希望由此产生一个天生的奴隶种族。更为现实的是,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建议将幼年儿童和他们的流浪父母一起关进“救济院”,让他们结成夫妻,从而产生一个习惯于劳动和纪律的“土著阶级”。这位英国自由主义者确信,这将是“最温和的革命”,是一场性革命,或者用我们今天常用的语言来说,是一场生命政治革命。在这种意识形态和政治落后的背景下,我们可以理解“优生学”在英国的发明,这是一门在欧洲得到大规模传播和应用的新科学。
福柯甚至连生命政治史的第二章,即严格意义上的资本主义历史,也被忽略了。他也没有关注第三章,我们可以用“地缘政治学”来称呼它。事实上,这个词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由瑞典人鲁道夫·谢伦(Rudolf Kjellén)创造。现在是1920年。对刚刚结束的大屠杀规模的惊愕显然影响了当时的气氛,以至于在许多人看来,刚刚结束的和平仅仅是一个停战协定,是对武力的新的一次巨大考验和新的屠杀前奏。另一方面,在十月革命和列宁向“殖民地奴隶”发出挣脱枷锁的呼吁之后,西方国家普遍对迫在眉睫的反殖民地革命感到忧虑,这场革命已经开始。
在这种情况下,殖民地人民的多产性非但没有增加奴隶或半奴隶的数量,反而有可能使西方和殖民主义大国的潜在敌人成倍增加。因此,美国和欧洲普遍谴责那些容忍堕胎或出生率下降的人。还有一些人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在经济领域进行全面动员的同时,是否值得浪费资源去治疗那些在即将到来的新战争中只能成为社会负担的不治之症患者?还是把他们集中起来,增加他们的人数,改善真实和潜在战斗人员的条件更好?显然,政治已经变成了“生命政治”。
我们在这里谈到的三个篇章在概念上可以区分,但在时间上并不分开。让我们看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在英国发生了什么。受命研究“意志薄弱者”问题的皇家委员会的一位专家警告说,他们“降低了国家的整体活力”,甚至威胁到“国家的毁灭”。这份由丘吉尔广为散发的报告建议采取有力措施:对“意志薄弱者”、不合群者和被认为是惯犯的人强制绝育。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将被关进劳动营。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充分应对“无法夸大的国家和种族危险”。早些时候,丘吉尔曾向他的一位堂兄弟吐露心声:“改善英国人的生活是我一生的政治目标”(113)。
在生命政治学历史的这三章中,没有福柯的踪迹,他使用“生命政治学”一词就好像是他自己发明的一样。实际上,他从根本上重塑了这一术语。现在,“生命政治学”与“极权主义”并列。(114 哈耶克) 类似地,他指责任何形式的社会主义的支持者和福利国家的支持者都是 “极权主义”。福柯再一次,尽管他声名显赫并摆出激进的姿态,但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落入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圈套。不言而喻,他在主流意识形态中的地位越高,他对殖民主义历史的抹杀就越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