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殖民主义史到疯狂史的第三帝国
在这位哲学家的原初表述中,帝国主义与反犹太主义、反犹太主义与反共产主义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清晰。(“41”) 犹太人被指责为“共产国际的种族表征”,同时被视为“锡安长老的世界犹太阴谋”的工具。
43 与前者不同,后者不是通过接受当时大国的某些殖民让步,而是通过将犹太人和其他被压迫民族的斗争纳入反殖民主义和反帝国主义、反对反犹太主义和殖民种族主义的全面革命计划,来寻求促进犹太人的解放。另一方面,希特勒同时是反殖民主义革命和犹太人解放的不可化约(irreducible)敌人。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第三帝国最滔天的罪行才得以显现:大屠杀。帝国主义的特点是强权的“自然法”思想和灭绝“不值得生存的劣等种族”。必须记住,“灭绝土著人民”被“提上日程”是为了完成“在美洲、澳大利亚和非洲建立新的殖民定居点”。尽管大屠杀以前所未有的系统方式进行,但它的根源在于种族灭绝、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历史。
我们可以补充说,在这段历史中,灭绝民族的行为不仅发生过,而且被明确地理论化了。十九世纪末,鉴于殖民地人民中开始出现的动乱,一些重要人物和团体接受了种族灭绝的诱惑。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写道,如果“劣等民族之一”攻击“优等民族”,那将“意味着一场接近灭绝的战争”,白人士兵将“开始处死男人、女人和孩子,就像他们是十字军一样。”
实际上,几年后,美国在美西战争中取得胜利后,菲律宾成为美国的殖民地。菲律宾的独立运动遭到了有计划的破坏,农作物和牲畜被毁,大量人口被关进集中营,死亡率很高,甚至十岁以上的男子都被杀害。(id_0000)罗斯福的言论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些煽动 “劣等民族” 反抗 “白人控制” 权力的人的命运会如何?
随着十月革命的爆发以及它呼吁“殖民地奴隶”挣脱枷锁,这个问题成为了现实。1923年,美国作家、大西洋两岸的著名作家洛特洛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为布尔什维克的鼓动和有色人种对全世界文明和白人至上主义的反抗所带来的致命危险敲响了警钟,明确指出犹太人在布尔什维克和反殖民主义反抗的“军官团”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从马克思开始,他们在“革命运动”中发挥了领导作用;他们的“破坏性批判”使他们成为“优秀的革命领袖”,十月革命本身和“苏维埃俄国犹太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出现证实了这一点。因此,甚至在希特勒之前,美国的白人至上理论家就已经确定了要一劳永逸地清算的敌人是“苏维埃俄国的犹太—布尔什维克政权”。
指导第三帝国种族灭绝十字军东征的纲领是在希特勒上台十年前出版的一本书的第一版中提出的。作者洛特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因1921年出版的一本书而成为西方名人,这本书的书名是《崛起的肤色浪潮反对白人的世界至上主义》(The Rising Tide of Color Against White World-Supremacy),书中呼吁开展一场斗争,捍卫“白人至上主义”,抵御“崛起的肤色浪潮”。他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面对“非人类”(反叛的殖民地人民及其布尔什维克和犹太煽动者),采取最激进的措施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半途而废:他写道:“布尔什维克大多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造就的。”他的矛头显然也指向了犹太人;“不可能改造亚人,大自然本身已经宣布他是不文明的”。对于文明的死敌,我们可以采取“全盘消灭”的做法。
斯托达德宣布的第三帝国对“苏维埃俄国的犹太—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战争开始了大屠杀的进程,有计划地清算共产党和苏维埃国家,使数百万俄国人沦为殖民地奴隶,注定死于困苦、饥饿和疾病。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大屠杀是反对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和殖民主义反革命十字军东征的一个组成部分。
阿伦特很早就思考过这一历史篇章,她在20世纪20年代末指出,“国家社会主义党已经成为一个国际组织,其领导权在德国”,其客观目标是重启“白人至上主义”。这一切都在《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第三部分中消失了,因此从“种族帝国主义”到“极权主义”这一范畴的转换出现了方法论上的失误。极权主义现在被解读为心理学或精神病理学。它的特点是“疯狂”,是“极权主义对现实和事实性的蔑视”。当我们走进希特勒的德国和“极权主义社会”时,我们的印象是进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不仅是因为“惩罚与犯罪无关”:
第三帝国的外交政策不遵循任何逻辑或计算。它发动战争“不是出于权力欲望,如果它疯狂地寻求扩张,也不是为了扩张而扩张,也不是为了利益而扩张,而只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在全球范围内证明他们的意识形态是正确的,建立一个连贯的、虚构的、不受现实干扰的世界。”53换句话说,极权主义是寻求疯狂的疯狂。这位哲学家忘记了她几年前提出的观点,即在殖民主义历史上,“美洲、澳大利亚和非洲的新殖民定居点”与“灭绝原住民”相伴而生,这同样也是纳粹对东欧殖民的议程。当然,种族灭绝的暴力对犹太人的打击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问题让人想起阿伦特的另一个观点,即对纳粹来说,犹太人与布尔什维克是“共产国际的种族表征”,很难将他们区分开来。他们是“白人至上”被需要的最危险的敌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和维护“白人至上”。从《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第三部分开始,如果一切都是疯狂的,而在疯狂中寻找方法是无用的,那么将第三帝国与殖民主义传统联系起来是毫无意义的,殖民主义传统无可争议地具有“权力欲望”、追求“利益”和依赖功利计算的特点。
直接有必要指出的是,阿伦特的方法或缺乏这种方法,在历史学中几乎没有得到确认。()也许更有意义的是,一些作者在没有提及阿伦特的情况下,提请人们注意一些基本要点:希特勒在东方发动了屠杀和奴役战争,启动了巨大的奴隶贸易,为战争中的德国生产货品和武器提供了充足的养料。元首发动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殖民战争,以便在东欧建立他的大陆帝国。()第三帝国的政策并不是纯粹疯狂的表现,正如奴隶贸易不是,北美共和国从一个大洋扩张到另一个大洋也不是,一般的殖民战争也不是。
后来的阿伦特将自己置身于这样一种思想传统中,即在提及1848年革命(托克维尔)或巴黎公社(伊波利特—泰恩)时明确谈论疯人院,并将伟大的历史危机解读为对现存秩序进行激进批判的疯狂爆发,是缺乏常识和病态脱离现实的表现。实际上,心理病理学范式使阿伦特得以淡化殖民主义的作用,美化西方自由主义,而这两者都被认为与“最终解决方案”的恐怖无关。另一方面,《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三部分在明确希特勒反对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运动确定并试图共同摧毁犹太人和共产党人(即使通过不同的方法)之后,倾向于将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视为纳粹主义的孪生兄弟。事实上,一旦走上了用精神病理学范式来解释极权主义的道路,她所剩下的就只有诉诸“偏执狂”,以及将一个“偏执”与另一个“偏执”令人厌烦地并列在一起。在一种脱离证据的诊断中,实际上是由解释者本人的主权和武断决定,所有这些都被视为相同。
西方马克思主义不知道如何抵制这一意识形态行动。在某些方面,这与我们在二十世纪历史的决定性时刻所看到的东方马克思主义形成了鲜明对比。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新生东方马克思主义的拥护者们坚持认为,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恐怖并没有等到1914年8月才在殖民地显现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也出现了类似的对比,西方马克思主义错误地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始于1939年帝国主义扩张主义在欧洲爆发之时,而这种扩张主义已经肆虐多年,损害了殖民地的利益。最后,西方马克思主义采用了后来的阿伦特的立场,西方马克思主义——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并发展出一种完全脱离殖民地世界的关于权力和总体制度的话语。